一种无能的力量
墙壁是潮湿的。能看见从墙壁中渗出的白色的碱晕。
触摸到墙壁就触摸到阴湿和冰冷。房间只有五平米,地上有黄色的沙子颗粒,白色涂料不均匀粉刷过的屋顶上有没被盖住的赭红色的砖石的印迹。这就是我将要栖身的地方。我和洛雪站在门口打量着那间房屋,那是众多公寓中的一间。在这个用砖石垒砌的大院里,有数十幢这样的公寓,那是租借给外来人口的房屋。房东女人牵着一只棕色的狼狗站在我们身边,女人的头发被染成亚麻棕色,扎成一束马尾垂在脑后。这是个年轻的女人,但她的相貌和神态却是成熟商人的作派。她告诉我们要租下这五平米的房间少于四百元不行。
讨价还价。就算能压下十元钱,对我们来说也是值得努力的。
三百九十元成交。那个女人作出一副无奈的样子,用一条银色的细金属链牵着她的狼狗去别处了。在这幢刚刚建起的公寓里,还有别的房客需要入住,需要洽谈。我看了一眼那间潮湿的小屋,那个我们即将入住的栖身之地,那时候正聚满晚秋的阳光。从洞开的门窗倾泻进来的阳光给了我希望。
我想有阳光在,居所的潮湿和阴冷就不必畏惧。
不畏惧潮湿和阴冷,也就不用畏惧漂流的生活。
这是我说给自己听的话。
我是个胆小如鼠的人。我爹就经常这样贬损我。
知子莫若父,我爹知道我的熊样。小的时候,我哭,只要爹一瞪眼,我就咽住了哭声。
我就是伤心得浑身发抖也不敢哭出来。再大一些,做了什么事我爹不高兴,只要他眼眉一立,我撒腿就跑,跑到他看不见的地方,或我看不见他的地方才敢停下来。
我是脆弱的,也是无能的。如果这个世界有什么样的力量被我长久深刻地感受,那就是无能的力量。无能的力量在我身体内部,也在我精神之中。爹是看透了我,他在看到我时,经常做的事情就是黯然长叹。他临终时肉身已无肉,只剩一具枯骨。但因为气息尚在,灵魂在他的躯壳里游荡,难以离去。他被姐夫用车拉回了家乡,回到他的出生之地,那是他要的最后的归宿。
爹渴念的村庄就在他无肉的枯骨之下,他终日躺在乡间的窑洞中,乡间的土地、河流和乡问的空气,这些都是他在弥留之际想要的。姐夫用一辆蓝色的桑塔那轿车把六十九岁的爹从大同拉到偏关,拉到他十五岁时离开的村庄。那里很多东西都没有变化,河床、土地、山峦和人的生存方式,都没有根本性的变化。放羊、耕作、耙地,仍是那些乡亲们终日要做的事情。
爹回到了村庄还是放心不下我。那时候我还在矿井里,每天跟窑哥们一起钻进幽深的巷道,在烟尘弥漫的掌子面用铁锨铲煤。在矿业普遍被机械化所替代的时候,我所在的矿井还保持着古老的手工开采的方式。我们把被铁锚钻开煤壁塌落下来的煤炭用铁锨装到矿车里。这样的劳作让我欲哭无泪,多少次在我想到的时候就心头呜咽。但是这是我必须做的事情,我无可选择。我即便哭死也改变不了这个结果。一个无能而衰弱的孩子,在面对沉重而冷酷的劳役时,除了让自己顺应别无它法。
我知道父亲患了不治之症。但是我没有办法去送他,只好让姐夫和母亲先去送他。
等轮到我休班的时候,我搭乘长途客车回老家去看爹。
沿途的颠簸和周折就不去说它了。我已有十天没见到爹,十天之后见到时,他已脱去了人形。
他衰弱的样子使我日益减少的泪水突然奔涌,我再次听到自己胸腔里的呜咽之声。
我很没出息地抽泣。爹用枯如树枝的手抚摸着我的脸衰弱地说:
“别给老子哭,你这么废物,以后咋活人呢。”
爹讨厌他的儿子流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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