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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朝大海
　　哥哥的名字是葆骏。我在照片里看到了他现在的样子，他站在一棵棵高大的杨树下，站在纷扬的阳光里，安静地凝视着镜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瞳人是很浅很浅的棕色，清脆无声的，装不下太多哀伤。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株光洁柔韧的水仙花，躺在了清冽的水中，舒展花叶，优游地等待开出最繁茂的春天。
　　哥哥的照片被放在妈妈床前的桌子上，妈妈每天都会把它拿起来，小心翼翼地擦拭，不让心怀不轨的尘埃沾染哥哥淡定的脸庞。她时常抱着这张照片，慈爱满足地微笑。仿佛那时候她正是抱着十二年未见隔着千山万水的儿子。
　　哥哥打电话来要妈妈和我的合影。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紧张激动，不就拍张照片吗？家里从不照相，她特意要求杂志社的摄影师沈叔叔请了一天的假来帮我们拍照。
　　她先是匆忙赶到步行街买了一套湖绿色的衣裙，一条绣着紫色米兰花的丝巾（后来她怕两种颜色搭配起来不好看又重新赶回去买了另一条纯麦黄色的），还去美发店处理了那头蓬松纠结的头发，还买了昂贵的名牌化妆品化了一个精致的妆。她从来没有这般神采奕奕过。她也从来没有装扮得这般艳若桃李过。她只是想把时光倒逆回十二年前，让她现在的形象能够与多年不见的儿子记忆中的形象相吻合。然而一直在她身边的我知道，她早已经不可能再有机会神采奕奕艳若桃李了。没日没夜的工作令她过早地衰老，眼睛下方积累了太多缺睡的浓黑。她那些格外乖巧的白头发听话地藏在了黑头发的底下，但每当头发飞起来，华发显得不可直视，像一根根的刺扎在她的年轮上。
　　她折腾完自己之后开始折腾我。她要我穿上格子棉衬衣和卡其布的裤子，同时剪去我一头乱糟糟的鸡窝，头发一根一根在阳光里颤颤巍巍。她要让我至少从外表上看上去像一个乖顺的弟弟。
　　她领着我走在三月的和风中，南方的春天难得有一天如此明媚。我们站在一棵高大的木棉树下，树上还开着硕大浓艳的花朵。相机咔嚓，我们的一瞬间定格在树下。妈妈看着相片不甚满意，由于太久没有照相，她原本想要表现得很妩媚的笑容有点僵滞。她抱怨个不停，然后又埋怨我怎么可以皱着眉头无精打采的样子，这样你哥哥会以为你这个不成器的弟弟生活很不快乐，平添了他的记挂。
　　她不知道那天的阳光过于灿烂我眼睛受不了；我倚在木棉粗糙尖锐的树干上觉得很疼；我已经站太久了我感觉很累；还有我看到相机按下去的时候一朵花从枝头“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们拍的相片只照到了我们的上半身，所以哥哥听不到木棉花掉在地上时凄恻的哭声。
　　
　　总之相片拍得很不完美。正如我支离破碎的家庭。
　　我的名字是末然。我一直认为爸妈比较爱哥哥，从名字上看就知道。我的名字就像一句不怀好意的谶语，昭示着父母的婚姻走向末端。
　　爸爸是北方人，妈妈是南方人。他们在我五岁的时候分开。爸爸对妈妈说：孩子的奶奶不能没有孙子在身边。老人家会受不了。我把葆骏带走，末然就留在你身边吧，他和你比较亲。妈妈沉默地点头。
　　爸爸是诗人，但一次失败的婚姻似乎扼杀了他所有灵感，在他离婚之后就再没有新的诗作。听说他早已弃文从商了。不过他仍旧保留着诗人的纯粹和决绝，在带着哥哥离开以后，他就再没有和我们有过联系。
　　妈妈是搞美术的，勉强算个画家。多年以来她一直留在她第一次和爸爸见面的杂志社当美编。当时爸爸和妈妈闪电式的结婚让杂志社很多人措手不及。爸爸以嘉宾的身份来到杂志社，很多人围着他。妈妈坐在远处的办公桌上为下期杂志的插图绞尽脑汁头皮发麻，她听到那边的喧闹，不经意地抬起头，亿万年扩散的时光在那时却捻成一个极致的巧合，爸爸刚好也抬起头，眼光和妈妈缠绕在了一起。妈妈觉得那几秒钟仿若一个世纪般漫长，脑子里听到一座城的轰然倾塌。人们几乎没有看到他们有正面的交谈，但在两个月后听到了他们俩的婚讯。沈叔叔到现在回想起来还在说那真像一个仓促的梦。其时爸爸二十七岁，妈妈二十二岁，都还很年轻。
　　他们没有摆什么婚宴，只是领完红皮证书后一起走在街上，在一棵木棉树下照了张相。我看到过这张相片，黑白泛黄，周边波浪形的图案，是那个时代顶普通的一张。爸爸严肃地站着，头发短而精神，眉毛很浓，嘴唇很薄，眼神属于诗人，虚幻而笃定，是能吸引年轻女子的目光。妈妈羞涩地站在爸爸旁边，像青涩未开的少女，低着头，瞪着眼睛向上看着镜头，脸稍微的胖，头发很短都膨胀开，像疾走罗拉。他们都穿着格子大衣围着围巾，手都揣在衣袋里，没有牵在一起，但他们的表情却是连绵着延续在一起的。相片的背面有爸爸刚劲英挺的题字，是胡兰成和张爱玲的“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由于妈妈极其怕冷，爸爸就定居在南方。他喜欢在院子里种满各种花草，在春天喧喧闹闹蓬勃不息。直到现在，妈妈也仍旧打理这些花草，像呵护爱情最后的遗物。婚后一年的冬天，妈妈随爸爸回北方探亲，妈妈挺着大肚子坐在窗边看天空缓慢地飘着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