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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伊索寓言》

钱钟书
比我们年轻的人，也许可以分作两类。第一种是和我们年龄相差得极多的小辈，我们能够容忍这种人，并且会喜爱而赐予爱护；我们可以对他们卖老，我们的年长只增好的藉口：坐井观天。真的，我们就是下去以后，眼睛还是向上看的。
乌鸦的故事：上帝要拣最漂亮的鸟作禽类的王，乌鸦把孔雀的长毛披在身上，插在尾巴上，到上帝前面去应选，果真为上帝挑中，其它鸟类大怒，把它插上的毛羽都扯下来，仍旧现出乌鸦的本相。这就是说：披着长头发的，未必就真是艺术家；反过来说，秃顶无发的人，当然未必是学者或思想家，寸草也不生的头脑，你想还会产生什么旁的东西？这个寓言也不就此完毕，这只乌鸦借来的羽毛全给人家拔去，现了原形，老羞成怒，提议爽性大家把自己天生的毛羽也拔个干净，到那时候，大家光着身子，看真正的孔雀、天鹅等跟乌鸦有何分别。这个遮羞的方法至少人类是常用的。










牛跟蛙的故事：母蛙鼓足了气，问小蛙道：“牛有我这样大么？”小蛙答说：“请你不要涨了，留神肚子爆裂！”这母蛙真是笨坯⑨！她不该跟牛比宏大的，她应当跟牛比娇小。所以我们每一种缺陷都有补偿，吝啬说是经济⑩，愚蠢说是诚恳，卑劣说是敏捷，无才便说是德。因此世界上没有自认为一无得意的女人，没有自认为百不如人的男子。这样，彼此各得其所，当然会相安无事。
老婆子和母鸡的故事：老婆子养只母鸡，每天下一个蛋。老婆子贪心缺乏，盼望它一天下两个蛋，加倍喂她。从今鸡愈吃愈肥，不下蛋了——所以戒之在贪。伊索错了！他该说，大胖子往往是当心眼。
狐狸和葡萄的故事：狐狸望见藤上一颗颗已熟的葡萄，用完方法，弄不到嘴，只好放弃，劝慰自己说：“这葡萄或许还是酸的，不吃也罢！”就是吃到了，他还要说：“这葡萄果真是酸的。”假设他是一只不易满意的狐狸，这句话他对自己说，因为现实终“不够志向”。假设他是一只很感满足的狐狸，这句话他对旁人说，因为诉苦经可以免得旁人来分甜头。










驴子跟狼的故事：驴子见狼，假装腿上受伤，对狼说：“脚上有刺，请你拔去了，免得你吃我时舌头被刺。”狼信以为真，用心寻刺，被驴子踢伤逃去，因此叹气说：“天派我做送命的屠夫的，何苦做治病的医生呢！”这当然无趣得可笑，他不知到医生也是屠夫的一种。
这几个例可以证明《伊索寓言》是不宜做现代儿童读物的。卢梭⑾在《爱弥儿》卷二里反对小孩子读寓言，认为有坏心术，举狐狸骗乌鸦嘴里的肉一那么为例，说小孩子看了，不会跟被骗的乌鸦怜悯，反会艳羡善骗的狐狸。要是真这样，不就证明小孩子的居心原来欠好吗？小孩子该不该读寓言，全看我们成年人在造成什么一个世界、什么一个社会，给小孩子长大了来过活。卢梭认为寓言会把纯朴的小孩子教得困难了，失去了天真，所以要不得。我认为寓言要不得，因为它把纯朴的小孩子教得愈简洁了，愈无趣了，以为人事里是非的分别、善恶的果报〔12〕，也象在禽兽中间一样的公允清晰，长大了就到处碰壁上当。原因是，卢梭是原始主义者，主见复古，而我呢，是坚信进步的人——虽然并不象寓言里所说的苍蝇，坐在车轮的轴心上，嗡嗡地叫道：“车子的前进，都是我的力气”。











　　注释：　　
①选自《写在人生边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1010年版〕。本书最早由开明书店1941年12月出版。
②〔年辈〕年龄和辈分。
③〔发迹〕指人变得有钱有势。
④〔衣锦还家乡〕古时指做官以后，穿起锦绣的衣服，回到家乡向亲友夸耀。成语为“衣锦还乡”，也说“衣锦荣归”
⑤〔风雅〕指诗文方面的事。
⑥〔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