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宝贝 05年12月<城市画报>关于都市漫游者
在北京,一个写作者的生活接近离群索居。曾经希望城市里能够开张24小时营业的书店,咖啡店或者桌球店。这样在凌晨一两点,也可以走出家门,寻找灯光明亮的地方。买咖啡,看书,或者找到人聊天。天亮时各奔东西。尝试用数码相机拍下城市黑夜中如丛林般矗立的高楼大厦,觉得它们的确符合人之受限的生活。我喜欢有荒芜感的粗糙的城市之中。北京的荒芜感来自聚集在其中的陌生人。拉萨的荒芜感来自它独特的地貌。长年在城市里生活的人会成为依赖性的城市动物。需索城市提供的丰富功能来建构生活。但我习惯与它保持距离。这样才能够隐匿其中而觉得安然。
夜深人静时,若出去漫步,会嗅到冬日树叶和河流的气味。以及人的皮肤和头发上,所散发出来的老去和孤独的气味。每年会做长途的旅行。是物理空间的拓展及某种时间感的延生。投奔自然。不要装腔作势的派对。不要用以麻醉的工作和关系。不要幻觉。收拾一个行李箱,装进经常阅读的几本旧书,一个笔记本。一双球鞋。就可以出发。那些走在路上的人。他们从世界的某个角落,通过某种特定的方式:飞机,火车,货车,客车,自行车,徒步……汇集到心之所向的地点。习惯了旅馆的客床,留有各式体温,气味和声音。拍打起伏如同潮水。邂逅路途上的行人,然后在离开之后,缓慢遗忘他们的名字,身份,年龄,原住城市……种种。一无所知。一个经常在走路的人,没有秩序和原则。喜新厌旧。不安全感。随时变换方向和位置。有时候显得非常执着。但其实他是一个无情的人。
最近的一次长途漫步持续两个月。整个路线包括云南,四川,西藏,青海,敦煌,兰州。然后回到北京。接下来的日子,一直关闭在房间里写长篇小说。直到写完它。在旅途中,经常天还未亮就需要起床赶路。苍茫天地之间,星光暗淡,雾气潮湿,人依旧觉得瑟缩,但必须出发前往下一路。天地流动纷繁的景象,映衬内心思省。
冬日凌晨五点,抵达云南大理。走在古老巷道里,背着行囊,冷风呼啸,周围空无一人,只有山脉高大灰色轮廓依稀可见。终于找到一家开门的小饭馆,门帘上悬挂着红灯笼。一个中年男子在屋子里揉面团,大锅里有热气腾腾的绿豆稀饭和豆浆。坐下来要了热的食物。冻得浑身麻木,把手指捂在热烫之后迅速变凉的大瓷碗上。门外尚未散尽的茫茫晨雾。天色一点一点变亮。慢慢的,就开始有大狗进来。开始有早起上学的幼小孩子在门口奔跑而过。街道开始恢复了声响,人影和色彩……那样的时段。黑暗凌晨。独自坐在的小饭馆里,一边抽烟一边做笔记,看到这个世间的寂寥。是内心真实沉着的时刻。不属于喧嚣热腾的人群和白日。只能在旅途中发生的事。
记得拉萨的夜雨,以神秘的姿态出没不定,在万籁俱寂时降落于高原的山谷和地面,清晨便告结束。醒来时天色大亮,晴朗天空,雨后朝霞绚烂分明。夜色的声响与喧嚣消失无踪。旅馆窗下是邻近藏民的平房,屋顶上彩色幡旗,在风中哗然翻飞。余留下五六处小小的湿润水洼,未被即将破云而出的太阳蒸发。大地苏醒之后,恢复暴烈干燥的气质。这里的雨,如同神迹,不被窥探。它们自行其事,不与人知晓及猜测。与曾拥有过的任何经验迥然不同。彷佛是被庇佑的暗示。雨水的声音,如同桑叶蚕食,整夜覆没灰色的高原城市。如果它可以被叫做一座城。但是有时候我觉得它更像一个被湮没的宫殿,废弃在藤蔓丛生寂然无声的古老森林之中。壁画,寺庙,佛。匍匐跪行的人群。投射距离更为接近的阳光,人和天空的联系如此密切。伫立观望那些风尘仆仆的苦行者,他们以顺时针方向围绕庙宇前行。跪在地上,迅速地将双手伸向前去,全身扑在地上,然后用肘部支撑身体并将双手揖于额头进行叩拜。动作也许会持续重复上百次,直到筋疲力尽。这种行为象征着来自内心的谦卑,在伸长身体匍匐于大地的时候,彻底终结自我幻觉。清除干净所有他对万事万物的眷恋之心。所以我相信走路使人变得单纯而且强壮。
在去往雅鲁藏布峡谷路途上,想起那些喜马拉雅山云游修行者的传说。他们在六千多米的高山之上跋涉,一天吃一餐。随身只带着一张毡子,一根手杖,背着虎皮和水壶,赤脚走路。穿行在峡谷高山之中,彷佛是未带着王冠的国王。即使重新走入茫茫人海,也能够如同穿过无人之境。我想这应该是一个漫步者最终的所求。
安妮专访-- 《城市画报》
安妮宝贝这是个让太多都市小资为之沉溺、为之疯狂的名字。对很多人来说,她就是那个忧郁、沉默,永远是麻布长裙、光脚穿球鞋的女孩子,就是所有人的另一面。
近日,安妮宝贝的第三部长篇小说《莲花》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这是她2004年去往西藏的途中写就的。而“莲花”的含义,就是“有人说众生如同池塘中的莲花:有的莲花在超脱中盛开,其他莲花则被水深深淹没沉沦于黑暗淤泥。有些莲花已接近于开放,它们需要更多的光明。”安妮宝贝强调,小说的主题其实是一种寻找,人对生命轨迹的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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