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上海上海你记住了
董桥
王安忆的《寻找上海》在历史的走廊上款步揽胜,从开埠前丹青的丹凤楼胜景,一景一景追寻到这座名都今日的景色,蓦然发现「上海也不在这座城市」了:上海已经「过于光鲜,有一些粗糙的毛边,裁齐了;一些杂芜的枝节,修平了」。陈钢于是阐释王安忆寻找的是上海粗糙而杂芜的原生形态和文化印,「期望透过浓密的梧桐树来感受当年普希金铜像周边的浪漫气息」。
二○○二年十二月三日深宵,老上海梧桐树下的年华终于进一步隐入了泛黄的彩墨扇页:国际展览局投票表决,二○一○年世界博览会确定在上海举办。冬夜,这个城市的街头顿时洋溢一片更光鲜的欢欣,一百多盏大红灯笼在世纪广场的舞台上高高挂起忘却过去的容颜,深情谛听世博会运财童子遥远的跫音。
听说,一百五十多年前的一八五一年,上海商人徐荣村把自己的荣记湖丝送到英国伦敦第一届世博会参展得了金银大奖。听说,一百○八年前的启蒙思想家郑观应在上海倡言举办世博会,可惜国力维艰,民生凋敝,璀璨的愿望终归是镜花是水月。听说,世博会曾经为巴黎留下了埃菲尔铁塔,为伦敦留下了水晶宫,新华社的电讯于是说,世博会当然「也必将使上海更加迤逦多姿」。
这一刻,泥足香港商场难进难退的外资都在盘算《基本法》二十三条立法的杯弓和蛇影,他们忽然看到这阵子台湾市长选战的契机,看到马英九和黄俊英一南一北的锐势隐约露出国民党出山的一丝曙光:「那是中台修好的序曲,那是落实三通的希望。我们的明天在大陆,在台湾,不在香港!」外资机构的主管对我说。二○○八年奥运会在北京开锣,二○一○年世博会在上海举行,商机吻遍辽阔的中国大陆,台湾同胞不难也沾到一丝香泽,只剩香港这堆窝囊的特区官僚还在对露背的上海自慰:「这也必将有利于海峡两岸的统一,」复旦大学学生火丽萍说。「我的男朋友是台湾人,可我要和他一起生活在上海,因为这更有吸引力。」
陈钢那篇〈给历史的一份答案〉是台湾远景刚出版的《上海老歌名典》的序文。空庭飞流萤,高台走狸鼪,一九四九年以前的老上海纵然颓废纵然罪恶,却是我这一代人记忆中青涩岁月的一阕〈念奴娇〉:周璇的清甜,李香兰的冷艳,白光的冶媚,胡蝶的娴淑、袁美云的幽婉、陈云裳的亮丽,全是梦中龙华桃园的花魂。
阑珊灯火下,人散曲未终,古老的曲韵歌声忽然夹杂共产中国向世人承诺一座玫瑰园的呼唤:「世界给了中国一个机会,上海将还世界一个奇迹!」跟地球村接轨之后,等待那个奇迹的是千千万万的中国人,从老上海等到新上海:真正的文明、真正的开放,裁齐专制的粗糙、修平极权的杂芜,容许夜上海寻回老歌荡漾的那一丝颓废,容许中国大地上的地球人享有天赋的种种权利。
田家英——莽苍苍斋兆头不好
董桥
一九六六年五月二十三日上午八点多钟,田家英吩咐勤务员小陈出去买香烟,自己悄悄锁上永福堂西厢毛泽东藏书室的正门,用一根带子拴在两座书柜之间上吊了。王象干、路辉几个人十点钟左右从窗口跳进藏书室把田家英解下来,松开外衣,人工呼吸抢救,找医生抢救,可惜死亡时间过长救不回来。
田家英在毛泽东身边的政治岁月我没有兴趣,他收藏珍本古籍和明清学人墨的文化岁月我倒留意了好久。毛泽东命令汪东兴暗杀田家英的流言我听过。江青、陈伯达、康生、戚本禹、关锋、王力诬陷田家英的指控我也听过。我听了感受并不深:那些共产党人没有一样坏事做不出;反正是这帮人把他害死的,他深爱的共产党把他害死的。早年,香港一位前辈中国观察家对我说,背地提起陈伯达、戚本禹、安子文这帮人,田家英常用不屑的口气说:「什么东西!」骂得蛮重的。
可是,戚本禹后来还是接替田家英的职务,而且出事,而且给剥夺政治权利。新一期《明报月刊》发表他的一篇<毛泽东秘书田家英被暗杀?自杀?>,详细写出田家英一案的始末,说田案几个应负历史责任的人不断编造故事掩饰他们个人的品质,过去当田家英是魔鬼,现在又当田家英是圣人。戚本禹说:
…而我是田家英案的具体办案人,是当时田家英案三人小组的成员,而且是这个三人小组唯一在世的成员,我应对这一未了的历史要案承担应负的责任。至少,我当时应当向安子文建议,让董边呆在家中照看田家英。我忽略了这一点,是严重失职。
董边是田家英的妻子。一九八○年年初,中共中央为田家英平反昭雪,遗物退还家属,董边默默在几十页遗物点交清单上签字,满满一卡车尘封的书籍字轴缓缓开走:「这些就是田家英生前称之为小莽苍苍斋的藏品,他为此耗费了多少心血!」写《田家英与小莽苍苍斋》的陈烈说。
我是旧派人,有点迷信,老觉得田家英沿用戊戌六君子之一谭嗣同斋名「莽苍苍斋」给自己的书房起名兆头不好。谭嗣同变法失败拉去斩头是三十三岁;田家英受诬上吊是四十四岁,斋名加多个「小」字缩小了杀气,最终也只多活了十年。谭嗣同说各国变法无不流血,中国还没有流过变法的血,国家不昌,不如「自嗣同始」。他牺牲得悲壮。田家英自杀是为了抗议毛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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