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讲故事的人(观念)
赵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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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前,加西亚·马尔克斯在访谈里说了那段后来被引用了无数次的话:
“必须像我外祖母讲故事那样老老实实地讲述。也就是说,用一种无所畏惧的语调,用一种遇到任何情况、哪怕天塌下来也不改鸡奔出了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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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想去,奶奶讲的有意思的故事,其实也不多。只是在回想的过程中,随着奶奶的音容相貌反复浮现,我好像确实渐渐多少理解了马尔克斯的那段话。这种状态,在我看来,其实属于那种更为原初质朴的叙事技艺,它会尽可能地保留那些神秘、不可思议、难以理解也无须解释的元素,而不是去追求什么合乎情理的逻辑和意义,在那个叙事世界里,万事万物都是混然交处且息息相通的,而不是有着泾渭分明的秩序和界限的。可是,我真的会因为想起了奶奶讲过的那些故事,就有可能成为马尔克斯那样的新型“讲故事的人”么?
要知道,当年马尔克斯那样说,显然并不是真的要回归到原初叙事的状态,而是暗示了他在写《百年孤独》之前,其实是正处于写作困境中的。当时他已出版了《枯枝败叶》《没有人写信的上校》《恶时辰》等五部小说,但还是默默无闻,只在一些拉美文学小圈子里有些名气。在这些小说里,他试过很现代的复杂写法,也试过朴素的传统写法,就像钟摆一样,从这一端摆到那一端。不管他摆向哪一端,其实参照的方式不是西方19世纪现实主义小说,就是20世纪现代主义小说的理路。而在这两个方向上,他又都看不到属于他的出路。《百年孤独》之所以是他写作生涯中一次最重要的突破,是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的写作方式——根植于哥伦比亚民间口头叙事传统并充分借鉴西方小说经验的
那种被人们称为“魔幻现实主义”的方式。换句话说,自福楼拜以降,现代小说发展过程中逐渐消解殆尽的“讲故事”能量,在他这里又以新的方式释放了出来。
或许,也正是因为受了马尔克斯的巨大成功及事后言论的“启发”,学会“讲故事”“把故事讲好”之类的说法才会在国内风行一时。而实际上很多人未必真的明白马尔克斯的那句“必须像我外祖母讲故事那样老老实实地讲述”究竟指的是什么,而误以为就是相对于手法纷繁复杂多变且不讲究叙事性的现代小说,那种人物、情节、环境、故事线索以及逻辑关系都很清楚且时空充满秩序的,试图以科学认知的方式给现实世界做出生动诠释的现实主义小说所具有的“讲故事”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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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雅明在其研究列斯科夫小说的长文《讲故事的人》的开篇这样写道:
“尽管我们对讲故事的人这一说法再熟悉不过,但能把故事讲得生动有趣的人,却已踪迹全无了。他早已离我们远去,且越走越远。”
随后,他又进一步写道:
“但日常经验却告诉我们,讲故事的艺术已濒临消亡。我们能遇到的真正会讲故事的人越来越少。而更为常见的是,当我们围坐在一起,想听人讲个故事时,大家都面面相觑,尴尬不已。这就仿佛我们曾拥有某种不可变卖的财产,尽管我们把它保管得再安全不过,但它却还是被人夺走了。而这种财产,便是交流经验的能力。”
本雅明简明地解释了“讲故事的人”以及讲故事的技艺是如何逐渐消失的,并给出了原因:“那便是经验失效了”。在他看来,“自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这一变化的进程便开始公然横行,且自此以来从未停歇”。而且“经验不是更丰富了,而是更贫乏了……因为种种经验到头来都只不过是彻头彻尾的谎言”。紧接着,本雅明就为我们提供了完全可以用来解释马尔克斯之所以能在《百年孤独》的写作中取得至关重要的突破的说法:
“口口相传的经验是为所有讲故事的人供给养分的源泉。在写下听来的故事的人当中,谁的文笔最接近众多无名讲述者的口述,谁就能独占鳌头,成就伟著。另外,这里说的众多无名讲述者又分两种,当然,这两种人有着诸多共同点。只有集这两种类型讲故事的人的特征于一身者,才称得上是真正会讲故事的人。俗话说:‘远行者必有故事。人们把讲故事的人理解为一个远方来者。但人们同样喜欢听那些安守于家中、了解当地掌故传说的人讲故事。”
显然,马尔克斯刚好就是这种二者兼备的人——既是个远行者,又从安守于家中的外祖母那里找到了叙事的根源方式。可是,我们所面对的现实处境,却并非马尔克斯式的,而恰恰是“我们能遇到的真正会讲故事的人越来越少。而更为常见的是,当我们围坐在一起,想听人讲个故事时,大家都面面相觑,尴尬不已。”我们所面临的不只是“交流经验的能力”的丧失,更主要的还是高度固化的教育经历导致的经验同质化。而本雅明在《讲故事的人》里强调媒体报道对讲故事的威胁比长篇小说还要大的那段文字,不仅指出“新闻业成了资产阶级政权的重要统治手段之一,一种新的传播形式(新闻报道)就这样应运而生”,还进一步揭示了新闻报道对叙事文学的形式产生了决定性的威胁和影响,“换言之,在如今发生的所有事情中,几乎没有一件有利于故事的存在,
而几乎每一件都有利于新闻报道的发展。因为讲故事艺术的半个秘诀在于,复核一个故事时不去解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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