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席慕蓉：池畔.docx

席慕蓉：池畔

　　我又来到这个荷池的前面了。
　　背着画具，想画尽这千株的荷。我一个人慢慢地在小路上行走着，观察和搜寻着，想从最漂亮的一朵来开始。
　　依然是当年那样的天气，依然是当年那种芳香，有些事情明明仿佛已经忘了，却能在突然之间，排山倒海地汹涌而来，在一个很熟悉又很温柔的气味里重新显现、复苏，然后紧紧地抓住我的心怀，竟然使我以为疼痛起来。
　　原来，生命就是这个样子的啊！原来，全部已经过去的时日其实并不会真正地过去和消夫。原来，假如我曾经怎样地活过，我就曾怎样地活下去，就仿佛一张油画在完成之前，不论是画错了或画对了，每一笔全部是必需和不可缺乏的。我有过怎样的日子，我就将会是怎样的人。
　　那么，现在的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面对着一如当年那样的千株的荷，我在心里轻轻地问你。
　　假如再相逢，你还会认得我吗?
　　假如再相逢，你还会认得我吗?
　　假如在我画荷的时策，你恰好走过我的身后，你会停下来，还是会走过去呢。
　　我想，你一定会停下来的，因为，你和我全部知道，在这一生里面，你是不可能在走过一个画荷的女孩子的身后，而不用稍做停留的了。
　　因为，你曾经怎样地活过，你就会怎样地活下去。
　　当你转过一丛丛的热带林，当你在一个黄昏的时刻来到这荷池的旁边，当你忽然发觉一个穿得很素淡的女孩正坐在池边写生，你是不可能不停步的了。
　　当然，在外表上，你不过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而已，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以外，是不会有些人知道你心里起伏的波涛。
　　可是，一切是怎样令人震惊的相象啊！这黄昏柔弱的阳光，这荷池里淡淡的芳香，这寂静的周围，甚至这个女孩所画的色调和笔触全部不很流畅的水彩，这一切是怎样让人心怀疼痛的相象啊！
　　女孩在用心画画，没有回头，你站在她身后，注视着画面，可是，看见的却是多少年以前的那一幅。
　　你静静地来，又静静地离去，女孩一直没有回头。当你走远了以后，再转身遥望过去，隔着千朵百朵平静的荷，那个女孩正慢慢站起身来，开始收拾着画具了。天色已睛，她穿着浅色衣裳的身影很模糊而又很熟悉，就像这充塞在整个空间里的荷香。
　　你心中也充满了感激，感激她的刚好出现，感激她的一直没有回头。
　　就是因为她没有回头，才使你知道，假如再相逢，你一定远远地就会认出我来。
　　每次到荷池前面的时候，全部嫌太晚了一点。
　　盛开的荷是容不得强烈阳光的，除非刚好开在一大片的荷叶底下，不然的话，近午的阳光—来，开得再好的荷也会慢慢合拢起来，不愿再打开了。等到第二天清晨，重新再展开的花瓣，不论怎样努力，也不能再象第一次开放时那样的饱满，那样充满了生命的活力，那样地肆无忌惮了。
　　然后，到第三天，就是该落下来的时候了。一片一片粉白柔润的花瓣落在浮萍上，却不会立即沉下去，翠绿的浮萍是花瓣变黄变暗前最终的一处舞台，在这一处温柔不过并不持久的舞台上，荷花展露了它最终一次妩媚的忧伤。
　　也不是没想早起过，也不是没有试过，可是，每一次全部只能在近午的时候赶到，然后，面对着不愿再打开的花瓣，心里嗒然若失。只好慢慢地沿着荷池搜寻，期望能找到一两朵有荷叶的遮荫，还能愉快地开放，还能没有改变还能不受影响的那样的一朵。
　　有一次，在我背着沉重的画具，一朵一朵地找过去的时候，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对我微笑，她说：
　　“真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