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受戒》原文阅读及赏析
《受戒》
汪曾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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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海出家已经四年了。
他是十三岁来的。
这个地方的地名有点怪,叫庵赵庄。赵,是因为庄上 大都姓赵。叫做庄,可是人家住得很分散,这里两三 家,那里两三家。一出门,远远可以看戏一样,完全一样哎。连用 的名词都一样。舅舅说,念经:一要板眼准,二要合工 尺。说:当一个好和尚,得有条好嗓子。说:民国二十 年闹大水,运河倒了堤,最后在清水潭合龙,因为大水 淹死的人很多,放了一台大焰口,十三大师——十三个 正座和尚,各大庙的方丈都来了,下面的和尚上百。谁 当这个首座?推来推去,还是石桥——善因寺的方丈! 他往上一坐,就跟地藏王菩萨一样,这就不用说了;那 一声“开香赞”,围看的上千人立时鸦雀无声。说:嗓子 要练,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要练丹田气!说:要吃得 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说:和尚里也有状元、榜眼、探 花!要用心,不要贪玩!舅舅这一番大法要说得明海和 尚实在是五体投地,于是就一板一眼地跟着舅舅唱起 来:
“炉香乍熟——”
“炉香乍熟——”
“法界蒙薰——”
“法界蒙薰——”
“诸佛现金身……”
“诸佛现金身……”
等明海学完了早经,一一他晚上临睡前还要学一段, 叫做晚经,——孽葬庵的师父们就都陆续起床了。
这庵里人口简单,一共六个人。连明海在内,五个和 尚。
有一个老和尚,六十几了,是舅舅的师叔,法名普 照,但是知道的人很少,因为很少人叫他法名,都称之 为老和尚或老师父,明海叫他师爷爷。这是个很枯寂的 人,一天关在房里,就是那“一花一世界”里。也看不见 他念佛,只是那么一声不响地坐着。他是吃斋的,过年 时除外。
下面就是师兄弟三个,仁字排行:仁山、仁海、仁 渡。庵里庵外,有的称他们为大师父、二师父;有的称 之为山师父、海师父。只有仁渡,没有叫他“渡师父” 的,因为听起来不像话,大都直呼之为仁渡。他也只配 如此,因为他还年轻,才二十多岁。
仁山,即明子的舅舅,是当家的。不叫''方丈",也不 叫“住持”,却叫“当家的”,是很有道理的,因为他确确 实实干的是当家的职务。他屋里摆的是一张帐桌,桌子 上放的是帐簿和算盘。帐簿共有三本。一本是经帐,一 本是租帐,一本是债帐。和尚要做法事,做法事要收 钱,——要不,当和尚干什么?常做的法事是放焰口。
正规的焰口是十个人。一个正座,一个敲鼓的,两边一 边四个。人少了,八个,一边三个,也凑合了。孽葬庵 只有四个和尚,要放整焰口就得和别的庙里合伙。这样 的时候也有过,通常只是放半台焰口。一个正座,一个 敲鼓,另外一边一个。一来找别的庙里合伙费事;二来 这一带放得起整焰口的人家也不多。有的时候,谁家死 了人,就只请两个,甚至一个和尚咕噜咕噜念一通经, 敲打几声法器就算完事。很多人家的经钱不是当时就 给,往往要等秋后才还。这就得记帐。另外,和尚放焰 口的辛苦钱不是一样的。就像唱戏一样,有份子。正座 第一份。因为他要领唱,而且还要独唱。当中有一大段 “叹骷髅”,别的和尚都放下法器休息,只有首座一个人 有板有眼地曼声吟唱。第二份是敲鼓的。你以为这容易 呀?哼,单是一开头的“发擂”,手上没功夫就敲不出迟 疾顿挫!其余的,就一样了。这也得记上:某月某日、 谁家焰口半台,谁正座,谁敲鼓
......省得到年底结帐时 赌咒骂娘。 这庵里有几十亩庙产,租给人种,到时 候要收租。庵里还放债。租、债一向倒很少亏欠,因为 租佃借钱的人怕菩萨不高兴。这三本帐就够仁山忙的 To另外香烛、灯火、油盐“福食”,这也得随时记记帐 呀。除了帐簿之外,山师父的方丈的墙上还挂着一块水 牌,上漆四个红字:“勤笔免思”。
仁山所说当一个好和尚的三个条件,他自己其实一条
也不具备。他的相貌只要用两个字就说清楚了:黄, 胖。声音也不像钟磬,倒像母猪。聪明么?难说,打牌 老输。他在庵里从不穿袈裟,连海青直禳也免了。经常 是披着件短僧衣,袒露着一个黄色的肚子。下面是光脚 踱拉着一对僧鞋, 新鞋他也是踱拉着。他一天就是 这样不衫不履地这里走走,那里走走,发出母猪一样的 声音:“口母
口母 ”。
二师父仁海。他是有老婆的。他老婆每年夏秋之间来 住几个月,因为庵里凉快。庵里有六个人,其中之一, 就是这位和尚的家眷。仁山、仁渡叫她嫂子,明海叫她 师娘。这两口子都很爱干净,整天的洗涮。傍晚的时 候,坐在天井里乘凉。白天,闷在屋里不出来。
三师父是个很聪明精干的人。有时一笔帐大师兄扒了 半天算盘也算不清,他眼珠子转两转,早算得一清二 楚。他打牌赢的时候多,二三十张牌落地,上下家手里 有些什么牌,他就差不多都知道了。他打牌时,总有人 爱在他后面看歪头胡。谁家约他打牌,就说“想送两个钱 给你。”他不但经忏俱通(小庙的和尚能够拜忏的不 多),而且身怀绝技,会“飞锐”。七月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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