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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青河
孙 震 1
夕阳像是揉碎了洒在河面上,晕黄的河面泛着斑驳孔雀蓝的色泽,像是有血液从眼球中崩裂而出,迷幻得令人恐惧。船渐渐行着驶向河的深处。
我是中国的少女,跑到这条越南的河上。白棉布的裙子,一条马尾辫切,对着镜子微笑,使劲抿嘴唇。我还年轻并且美丽,爱情于我理所应当。
秀介坐在餐桌旁,他点了两份牛排,若干甜点,鱼,小盘香菇,一瓶红酒,还有一些类似牡蛎的海鲜。
“你今天换了衣服,”他说,“给人不一样的感觉啊。”
“那你觉得哪种样子好看呢?”
“你人美丽,不会因为衣服而变化。”
真的是很有艺术的回答。我摇晃手里的高脚杯,仰起头喝一口,然后大声笑了出来。
吃完饭,他邀我到船边走一走。在一个靠近两边森林的角落里,树林被黑暗掩盖,远处森林的影子像是一只一只猛兽在黑暗中起伏呼吸,散发着一种绮丽的危险美感。灯光是远的,更近的是黑暗,那会给人一种勇气,纵情,无畏,双眼无视,于是只能跟着心走,往往都是真实的话语或心声。
秀介有一台旧的CD机,他喜欢宇多田光的歌,《fly me to the moon》,这首歌的名字很美。是在月球上播放的第一首人类的歌曲。我喜欢她的嗓音,磁性,浑厚,带有天性的落拓不羁,给人以遐想激越的空间。
秀介握住CD,微微咬着嘴唇,脸色绯红。我喜欢这样一个青春明亮的男孩。
“请你来爱我。”他说。
我很想笑,我伸出手抚摸他的脸颊,像丝缎一样的光滑。
其实在很早我就应该猜到他请我出来的目的,仅仅是为了他所认知的爱情。我觉得他是个傻子,为我准备食物,陪我散步,然后表白,渴望我的爱。真是浪费。
我考虑一下,我说。
我会等你。他说。
我知道他如我一栏渴望爱情,任何人对对方若是有一种不熟知的好感,便可以爱恋。因为感情脆弱而像我一样,“人尽可夫”。

8
七岁的时候,家在江南,住木制的老式阁楼房子。我喜欢穿白棉布的裙子,绣着金线团的红色绣花鞋,小小的脚不穿袜子,涂上粉色的指甲油。在爬楼梯的时候,故意弄出很大的响声,“吱呀”――“吱呀”。我童年时候的那段岁月像一部昏黄的胶片老电影,缓慢转动,没有波澜。
母亲独自开一家旅店,精明能干,为人耿直善良,喜欢帮助穷人与流落到这里举目无亲的人。我喜欢她的打扮,自己做的旗袍,微烫着卷发,镶着两颗小小珍珠的耳钉,用的香水气味独特清醇。她是个难以言喻的女子,不需要依靠男人生活,亦不会为男人改变,不会因为家庭而面目全非,营营役役。她是她自己的,不属于任何人。因此,我过去、现在以及将来都不会见到与我血脉最近的男人。他给了我生命,但我们的人生都与彼此没有关系。
我会像每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睁大眼睛问母亲,父亲在哪里。她会微笑,手搭在我的额头上,对我说:你是我的,和任何男人没有关系。
我的母亲是我的一切,她的人生是我的宗教,我是她生命的延续,我们是彼此血脉相连最亲的人。我们对人生的期盼仅仅是对方的存在。
直到她患乳腺癌去世。在医院走廊,在她进手术室之前,我握住她的手不说话。她的手心寒冷干燥。然后看着她被推进手术室,她再也没有下手术台,一条生命在我的手里流逝。





母亲死后,旅店被亲戚们卖钱卷走,我被送进孤儿院。
我对于孤儿院的记忆,是脾气暴躁的老师不喜欢我,给很少的食物。上她的课时,我会偷偷跑出来,在操场上独自行走,脸上挂着脏的泪痕。还有一棵种在孤儿院铁门旁的大榕树,枝叶繁茂,硕大翠绿的叶子在阳光下翻飞舒展,散发诱人的生机气味。我会在中午和夜晚甩掉鞋子,三两下便可以攀到树顶。两条小腿赤裸地垂下来,露水微凉,夜空的星辰明亮。我的裙子洗得发黄,马尾辫蓬松凌乱。我有几本海明威的书,我满脑子都是奇怪的幻想。
四月,花开得溃不成军,是这样意兴阑珊的颓唐与放肆。铁门外两树桃花开得正艳,累累繁花,粗壮的树桠一直伸展到我的眼前,月光下,我可以看清那些花瓣像一群惊飞的蝶旋转飘落。外面小路上撒了满满一径花瓣,行人脚步缓慢,对着两棵树微笑,流浪的小黄狗迅疾地跑过去,留下模糊的足音。
母亲坐在我旁边的树枝上,她还是几年前的美丽样子,有熟悉的香水味道,只是有了黑的长发,像黑色的瀑布在她的肩头垂下。她把手搭在我的额头。她的手,柔软而寒冷。
“你要找个好男人好好地爱一场。”她对我说。
其实,我了解她的寂寞,她在想念父亲。
男人也许是不喜欢女人只是需要女人。但一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爱得丰盛浓烈,那么她一辈子将只有一个男人在心底。
“你要找个好男人好好地爱一场。”她对我说。
这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这年我1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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