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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家乡人

　　捕鱼的
　　女人很少捕鱼。
　　捕鱼的有几种。
　　一种用两只三桅大船，乘着大西北风，张了满帆，在大湖的激浪中并排迈进，船行如飞，两船之间挂了极大的拖网，一网上来，能打上千斤鱼。并且所有是大鱼。一条大铜头鱼酬门面话讨主人家爱慕;也不会说几句夸赞奉承，道劳道谢的美丽话叫同行快乐;更不会长篇大套地训教小工以显示一种头儿的身份。她说的只是几句实实在在的大实话。说话很慢，声音很低，跟她那副大骨架很不相符。只有一条，她倒是具有的：她有一种好人缘儿。不懂得为什么，她的人缘儿会那么好。
　　这一带人家，凡有较大的泥工瓦活，所有乐意找她。一般的零活，例如检个漏，修补一下被雨水冲坍的山墙，这些，直接雇两个瓦匠来就行了，不必通过金大力。若是新建房屋，或翻盖旧房，就会把金大力叫来。金大力听明白了是一种多大的工程，就告辞出来。她算不来所需工料、竣工日期，就去找有经验的同行商量。第二天，带了一种木匠头儿，一种瓦匠教师傅，拿着工料单子，向主人家据实复告。主人家点了头，她就去约人、备料。到窑上订砖、订瓦，到石灰行去订石灰、麻刀、纸脚。她一辈子经手了数不清的砖瓦石灰，可是没有得过一手钱的好处。
　　这里兴建动工有诸多风俗。先得“破土”。由金大力用铁锹挖起一小块土，铲得四方四正，用红纸包好，供在神像前面。——这一方土要到竣工时才撤去。然后，主人家要请一桌酒。这桌酒有两点特别处，一是席面所用器皿所有十分粗糙，红漆筷子，蓝花粗瓷大碗;二是，菜除了猪肉、豆腐外，必有一道泥鳅。这仿佛有一点是和泥瓦匠开玩笑，但瓦匠所有不见怪，由于这是规矩。这桌酒，主人是不陪的，只是出来道一声“诸位多辛苦”，然后就委托金大力：“金师傅，你陪陪吧!”金大力就替代了主人，举起酒杯，喝下一口淡酒。这时木匠已经把房架立好，到了择定吉日的五更头，上了梁，——梁柱上贴了一副大红对子：“登柱喜逢黄道日，上梁正遇紫微星”，两边各立了一面筛子，筛子里斜贴了大红斗方，斗方的四角写着“吉星高照”，金大力点起一挂鞭，泥瓦工程就开始了。
　　每天，金大力所有是头一种来，比她人要早半小时。来了，把孩子们搬下来搭桥、搭鸡窝玩的砖头捡回砖堆上去，把碍手得脚的棍棍棒棒归置归置，清除“脚手”板子上昨天滴下的灰泥，把“脚手”往上提一提，捆“脚手”的麻绳紧一紧，扫扫地，然后，挑了两担水来，用铁锹抓钩和青灰，——石灰里兑了锅烟;和黄泥。灰泥和好，伙计们也就来上工了。她是个瓦匠，上工时照例也在腰带里掖一把瓦刀，手里提着一种抿子。可是她的瓦刀抿子几乎随时所有是干的。她一天使的家伙就是铁锹抓钩，她老是在和灰、和泥。她只能干这种小工活，也就甘心干小工活。她历来不想去露一手，去逞能卖嘴，指手画脚，到了半前晌和半后晌，伙计们照例要下来歇一会，金大力看看太阳，提起两把极大的紫砂壶就走。在壶里摄了两大把茶叶梗子，到她自己家的茶水炉上，灌了两壶水，把茶水筛在大碗里，就昂首叫嚷：“哎，下来喝茶!”傍晚收工时，她总是最后一种走。她要各处看看，看看今天的进度、质量，也看看有无留下火星。然后，解下腰带，从头到脚，抽打一遍。走到主人家窗下，扬声辞别：“明儿见啦!晚上你们照看着点!”——“好来，我们会照看。明儿见，金师傅!”
　　金大力是个瓦匠头儿，可是拿的工钱很低，比一种小工多不了多少。同行师傅们过意不去，几次提出要给金头儿涨涨工钱。金大力说：“不。干什么活，拿什么钱。再说，我家里还开着一爿茶水炉子，我不比你们指身为业。这我就知足。”
　　金家茶炉子生意较好。一早、晌午、傍黑，来打开水的人诸多，提着木子的，提着洋铁壶、暖壶、茶壶的，川流不息。这一带店铺人家一般不烧开水，要用开水，多到茶炉子上去买，这比自己家烧以便。茶水炉子，是一种砖砌的长方形的台子，四角安四个很深很大的铁罐，当中有一种火口。这玩意，有的地方叫做“老虎灶”。烧的是稻糠。稻糠着得快，火力也猛。但这东西不经烧，要不断地往里续。烧火的是金大力的老婆。这是个很结实也很利索的女人。只见她用一种小铁簸箕，一簸箕一簸箕地往火口里倒糠。火光轰轰地一阵一阵往上冒，照得她满脸通红。半箩稻糠烧完，四个铁罐里的水就哗哗地开了，她就等着人来买水，一舀子一舀子往多种容器里倒。到罐里水快见底时，再烧。一天也不见她闲着。
　　茶炉子用水诸多。金家茶炉的一半地方是三口大水缸。由于缸很深，一半埋在地里。一口缸容水八担，金家一天至少要用二十四担水。这二十四担水所有是金大力挑的。有活时，她早晚挑;没活时白天挑。由于常常挑水，总要撒泼出部分，金家茶炉一边的地总是湿漉漉的，铺地的砖发深黑色。你要是路过金家茶炉子，常常可以看见金大力坐在一根搭在两只水桶的扁担上休息，仿佛随时就会站起身来去挑一担水。
　　金大力不变样，多少年所有是那个样子。高大结实，沉默寡言。
　　不，她也老了